chapter 2
“你迟到了,维克托。”
“这样的天气很难做到准时啊,雅科夫。”
“看来你不饿。”身材魁梧的男人冷哼一声,板着脸转身走进里间,两分钟后拎着只塑料桶回来。
“够你一周的了。”
“谢谢。”维克托点点头,把手伸进口袋里想要付钱。
“免了。”雅科夫摆摆手。
“我们二十年前说好的。”维克托没有理会他,把纸币放在柜台上。
“这顿算我请你。”雅科夫低头继续切肉,不再看维克托,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不得不停手。
维克托盯着雅科夫颤抖的肩膀,岁月没有放过他,灰白头发和额头沟壑分明的皱纹无不展现了他的衰老,二十年前的中年男人如今已垂垂老矣。
他还能在维克托身边帮助他多久呢?
永生的痛苦大概就是这样了,无止境的送别。
维克托没再说别的,转身离去,留下了那些纸币。
每年都这样,维克托算准了极夜的时间回摩尔曼斯克,享受难得的自由。等冬天过去,再离开,随便去这世界的某个角落,继续昼伏夜出的日子。
他不能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,人群是个危险因素,相比之下战区更适合他,不管是狩猎还是进食,那种每天都在死人的地方,掩盖痕迹的能力很强。
维克托不喜欢战争,但是纷纷扰扰战火百年不休,久了,他也就麻木了。
打吧,生死是人类的事,他要面对的只有孤独。
作为一只吸血鬼,维克托显得太不够格,他不阴险,不狡猾,缺乏神话传说中那份邪恶病态的美。
几百年了,他还是卸不下曾经身为人类的担子。
比如,他还是愿意在雪夜里让一个孩子到他家里取暖。
他很早就感觉到了少年的气息,焦躁又悲伤,徘徊着,像迷路的小动物。
远离人类是维克托的第一信条,他也确实这样做的,但那少年的悲伤几乎形成了一片郁结,沉甸甸堵在维克托门口,令他浑身不自在。
何至于呢,明明是不识愁滋味的年纪。
门环被撞响的瞬间,维克托决定见见这个少年,他本可以忽视这些,但少年的悲伤使他好奇。
他活了很久,见过各种各样的悲伤:战争,流亡,生离死别,败北,绝望…但很少有如这少年一般的悲伤能如此强烈的干扰维克托的心情,他那颗缓慢跳动的心脏如同着了魔一样,在每一次的收放间叫嚣着不安。
普通的面孔,普通的身段,普通的对白。
一个普通的少年。
维克托承认他是失望的,身为一个有违天道的存在,他不相信冥冥之中的命运,更不相信神明恩赐,但在开门前,他还是下意识的期待了,期待这个令他不安的人,能给他沉寂似水的漫漫长生,激起一片浪花。
他有多少年没给人倒过茶了?
少年点头,表示喜欢时,维克托真切的感受到了一丝欣喜。
胜生勇利。维克托用日语拼出这个名字。他会讲日语,漫漫长生中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就是不停的学习新东西。
这是一个听起来足够强硬的名字,而他的主人,却悲伤得让人心疼。
而且,这个名字的发音,和维克托的一位故人很像,也称不上是故人吧,姑且算是认识的人好了。维克托觉得有些好笑,几百年了,还纠结这些做什么。
维克托已经知悉了勇利的现状,孤身在异国他乡求学,单身妈妈在日本,等着他的佳音。
不管怎么看,都是个不容易的孩子。
也许他应该把注意力放在勇利身上,而不是尤里。
“少在这里摆出一副关心的样子,你又不是神明。”
维克托自言自语,摇摇头,企图驱赶他对勇利不合适的感情。
大步走在街头,极夜让他拥有了难得的自由,可以和正常人一样享受白天,虽然这白天因为缺失了明媚阳光而丝毫没有白天的样子。
冰雪未消,行人们走得艰难谨慎,寒冷让他们看起来畏缩又沮丧,维克托打量着他们,心里生出淡淡的羡慕。
愁着凡俗事的平淡人生,想来也是种福分了。
感谢极夜,让他多了些活着的实感,也许他应该像虔诚的教徒一样,用指间点着身体额头画十字,默念一句“Thank godness”。
但上帝不会垂怜他。
“你把我永远禁锢在黑夜里。”维克托曾这样对转变他的人说。
“但黑夜和白天的长度相等,区别在于你如何看待自己。”那人这样答道,语气冰冷。
如何看待自己。
这真是个好问题,足够维克托想上几个世纪。
回到家,塑料桶里的液体已经结了一层薄冰,维克托把它放进厨房的水槽里,等它慢慢化开。
回到客厅,坐在他习惯的扶手椅里,打开收音机是新闻时间。
“……极夜的第一天,供电系统发布临时……”
维克托并没有认真在听,他只是需要点声音。
“……部分地区用电高峰时可能停电,建议住在以下地区的市民……”
现代文明真是太脆弱了,在他出生的年代,能点亮夜晚的只有星星和月亮,火把摇曳,看起来诡谲恐怖。
“……近日自然区发生的驯鹿偷猎事件增加,如有相关线索……”
偷猎,下作但有效的发泄方式。把武力施加在比自己弱小的生命身上,可以带来一种权力在握的错觉,尤其是当掌控了一个生命的生死时,这种错觉尤为明显。
作为一个强大的捕猎者,维克托永远心存感激,这使他痛苦。
事实上,维克托成为吸血鬼后,就不愿意杀人了。他以鲜血为生,一路走来踩着累累尸骨,但他再也没动过活人。
“动物血会让你虚弱,尤其是死掉的那些。”同类这样告诉他。
“人血我也喝,但不会亲自动手。”
“战区的死人和黑市的血袋哈?”那只同类嘲笑,“说的就好像,你手上多干净似的。”
说的也是,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些,把屠杀的罪,给了别人。
维克托起身,把收音机关上,晚餐应该化开了,他需要进食。
路过玄关,少年的气息忽然飘来,像喷在空气里的香水,弥漫着,混合了一种维克托没闻过的味道,很诱人。
敲门声紧跟着传来,维克托迟疑片刻,打开门。
“那个,先生,”勇利手里捧着一只日式便当盒,“昨天,麻烦您了,作为答谢我做了晚餐,不嫌弃的话——”
少年伸出手,恭敬的把便当盒举到维克托面前,那种诱人的香味从小盒子里散发出来。
“这是?”
“炸猪排盖饭,”勇利解释着,语气里带了点自豪,“家传的手艺,很好吃。”
“谢谢。”维克托小心的接过便当盒,热度透过塑料渗到他指尖。很神奇,他已经是一具冰凉的行尸走肉,却还是能感知到热。
“那,我不打扰了。”勇利有些害羞的垂下头,转身跑回家。
维克托捧着这一盒盖饭折回屋里。
打开便当盒,香味儿渐浓,分明是十分诱人的。但是维克托知道,他的身体无法消化这些。
维克托凝视着这份来自少年的心意,热气氤氲着,盘旋上升,维克托伸出手挡在那一缕白烟上,感受水汽潮湿的热度。
直到这份炸猪排盖饭慢慢变冷。
如果勇利知道他是吸血鬼,回事什么反应呢?会把这当成个玩笑么?还是怀疑他有妄想症?还是,深深地恐惧呢?
维克托几乎可以想象少年惊恐的神情,眼睛瞪大,深棕色瞳孔里映出维克托的脸,苍白的,无情的脸。
被汗浸湿的头发贴在前额,一手抚到脑后,露出额头,比起现在这幅干净的少年模样,那个样子的勇利或许会看起来更美。
他会央求自己放过他,用发抖的声音软软的喊他,“维克托……”
因为恐惧而加快的心跳,血脉喷张,这个时候如果咬住——
等等,维克托一个激灵。
他想咬勇利?
不不,这不可能。他从来没咬过活人,虽然他知道皮肤下涌动着的暗红色有多么美好,但他从来没有过咬人的欲望。
“异端。”同类这样形容他。
“我要吐了。”低沉的少年音。
维克托刷拉一下站起来,摆出迎战的架势。
金发少年随意的靠在墙上,胳膊交叉在胸前,昂起头,挑衅的看着维克托。
“你怎么进来的?”
“就算是极夜,不会有阳光照进来,你也应该把窗户关上。”
“怎么进来的,怎么出去。”维克托收起架势,重新坐回椅子里。
“你屋里这都是什么味儿,”少年抽着鼻子,“炸猪排,猪血,还有,肮脏的欲望。”
维克托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对方一脸厌恶的神情。
“出去。”
“这么长时间过去你终于开窍了哈?惦记着那个,”少年拿捏着措辞,“那个炸猪排饭?”
“他有名字,”维克托耐着性子,“勇利。”
“尤里。”
“勇利。”
“尤里。”
“我说他,叫勇利。”
“哦,原来不是叫我。”
“等等,那个家伙跟我名字这么像?”尤里反应过来,高声问道。
“嗯。”
“真不爽,”尤里咂嘴,“不许转变他,我不想跟同类重名。”
“我不会转变他,”维克托回头,瞪着尤里,“再说我转变谁要经过你同意么?”
尤里表情僵住,被噎的无话可说。
“有事么?没事请回。”
“我就是想提醒你,离孩子远些。”
“用不着你提醒。”
“不要低估我的洞察力,他留下来的气息现在都闻得到,所以你要开窗户吧?”
“尤里,”维克托站起身,直视尤里,少年模样的吸血鬼皱着眉,“你了解我,我永远不会伤害人类,永远,这也是为什么,你从来不出现在我面前。”
“是啊,维克托。”尤里点点头。
“所以,请回吧,外面有的是蠢蠢欲动的吸血鬼供你找乐子。”
沉默。尤里深深望着维克托的瞳孔。维克托努力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些情绪,但他失败了。
动物血让吸血鬼虚弱,这是真的。
“我只是不想看到有哪个孩子,变得和我一样。”尤里开口,声音轻轻的,失去了所有嚣张的气焰。
“我知道。”
尤里站直身子,整理外套下摆,沉默着从维克托身边走过。
“尤里,”维克托叫住他,“有个问题,一直没机会问你。”
“什么?”
“当年你,咬的哪里?”
“手腕。”
“我还以为是脖子。”
“不是的。”
“其实我经常恨你,把我变成这幅样子。”
“我以为你死了。”
“你还不如杀了我。”
尤里转过身,很认真的看着维克托。
“本来是想给你个痛快,但是,你说了句话,让我下不去手。”
“什么?”
“‘救救我’。”
他说完这句话,跳上窗台,以一个很轻盈的姿态从窗口消失,像来去自由的鸟。留下维克托一个人站在客厅,冷风灌进来,吹乱他的头发。
炸猪排饭已经凉透,酱汁凝成胶状,黏腻的附着在食物上。
维克托笑了。
可能这就是命,每当他企图抓住什么来救他的时候,神明都会赐给他比死还痛苦的转机。
God,he doesn't love me.
I know he doesn't love me.
Well,neither do I.
TB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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